林尼爾斯把自己白天裏接觸過的東西都回憶了一遍, 想來想去沒想到有什麽可疑的，最後才鎖定了罪魁禍首：那枚綴在伊琦亞制服上的櫻藍色珍珠。

鳳凰族地那邊他很註意沒碰什麽東西，到了血塗之翼之後也就碰了林遠澤房間裏的那些個寶石礦和木料, 那些應該沒什麽事, 涉及人造又有可能蘊含充沛感情到觸發他能力的，好像就這玩意。

林尼爾斯有個即使是在異獸種裏也很罕見的天賦能力, 就是能夠讀取物品的記憶和情感，然後以夢境的形式展現出來——但這個天賦的問題在於，第一, 讀取對象有限制, 需要是那種蘊含了強烈感情的物件。舉例來說，工藝精湛的大師制作的畢生心血的作品，有可能觸發他的這個天賦, 然後通過夢境，林尼爾斯可以看到大師寄托在這個物件上的情感, 和蘊含了這些情感的記憶。

另外, 物品並不局限於手工制作。如果某把刀被用來覆仇, 使用者強烈的情感寄托在上面, 那即使這把刀是最普通的流水線產品，也有可能觸發他的能力。

把刀替換成其他東西甚至自然產物也一樣。

第二點則是，這個天賦能力不受他本人控制。

也就是說，什麽時候會被觸發、會讀取什麽記憶和情感他根本不知道，往往等夢境展開了，他還得想一想, 這是自己正常的夢境還是又碰到什麽不該碰的東西了。

今天的夢境顯然是後者。

林尼爾斯撐著下巴看一臉困惑的人類小孩接過魚，接過一時沒拿穩，金色的小魚用力拍拍尾巴, 用水草串在一起的魚串就嘩啦躍向了自由的大海。

——半路上被人魚截了下來。

這次他沒把一整串魚都遞過去，而是解了一條下來，再遞給人類小孩。

一串拿不住，一條總拿得住了吧？

人魚心想。

事實是，即使只有一條，人類小孩也沒抓住。

一人一人魚看著那條金色小魚拍拍尾巴，沒入汪洋大海。

這次人魚沒有去抓它。

“你好沒用，魚都抓不住。”人魚直白地說，不帶絲毫拐彎抹角地問出了自己的心聲，“你是怎麽長這麽大的？”

人類小孩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林尼爾斯覺得這個動作有點熟悉，又仔細看了看人類小孩那張瘦得幾乎有些脫形的臉，勉強在漂亮的眼睛和眉形間找到了認識的人的影子：林遠澤。

“當然是我爸媽把我養這麽大的。”長得有幾分像林遠澤的人類小孩慢吞吞地說。

不是無主的啊。

人魚有點失望，又看看人類小孩的模樣：“……你爸媽為什麽不把你養胖點？”

這瘦得剝了皮就是骨頭吧？

“他們是不是虐待你？”人魚問，如果這個人類的父母虐待她的話，那他把被虐待的小孩帶走也沒問題吧？

他可以抓魚養她，一定會把她餵得白白胖胖很好看的！

“沒有啊！我爸媽對我很好的，”人類小孩除了最初的時候在看人魚外，其他時候都在看海面，聽到人魚問她話，她回答的時候才會把視線從暴風雨陰沈的大海海面上移開，落在人魚身上，“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這麽瘦，幼崽胖胖的才正常。”人魚用沒有拎魚的那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拈起人類小孩的手指，很註意地收起了自己鋒利的手甲和指甲，認真地說。

“瘦是因為我有大半個月沒怎麽吃東西了吧？”人類小孩任由他捏起自己的手，不在意地說。

人魚楞了一下，繼而火冒三丈：“你還說你父母沒虐待你！沒虐待你為什麽不給你東西吃！”

“因為他們死了啊。”

人魚怔住了，就連林尼爾斯也呆了一下。

說這話的人類小孩表情平靜得就跟在說看到路邊有棵樹一樣：“他們死了當然不能再給我東西吃了。”

剛還想發火的人魚心裏的氣全被澆滅了，他這時才註意到，人類小孩身上穿著的衣服其實面料挺不錯的，但上面新覆蓋的汙漬遮蓋了這一點，顯然，在至少不久之前，這個人類小孩還是被精心照顧著的：“那……你餓了多久了？”想想不對，他又改口問，“你上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

“三天前，”人類小孩沒有絲毫停頓地說，看了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的人魚，先一步把他要問的問題答案說了出來，“一個大概手指頭那麽大的棗子，好酸，喝了好多水才緩過來。”她說著皺了皺鼻子，似乎還在為那個味道後怕。

人魚楞楞地看著人類小孩，又看看自己手上拎著的魚——林尼爾斯可以猜得到他的困惑：從見面到現在，這個人類小孩只在最初打量人魚的時候順勢分了點眼神給他手上的魚，人魚遞給她魚的時候，她都沒什麽特殊表情變化，就像人魚手裏提著的是一串不能吃的石頭一樣。

正常來說，這個時候已經餓極了的人不應該直接抓起所有能吃的東西啃嗎？

“你現在……不餓嗎？”

“餓呀，不過還好，不是特別難受。”人類小孩不是很喜歡說話，但如果有問題問她，她都會好好回答，“之前有陣子特別難受，挨過去之後就沒那麽餓了。”

已經大半個月沒怎麽吃東西了，現在又覺得不怎麽餓，連條小魚都抓不住……人魚心頭一慌，拎著魚的那只手彈出鋒利的指甲，在魚腹劃了兩劃，整條魚上最生嫩鮮美的腹肉就被取了下來。

他把這條巴掌大的腹肉遞到人類小孩嘴邊：“快吃！”

再不吃點東西，這個人類小孩就要餓死了！

真正意義上的餓死。

讓人魚心涼的是，人類小孩沒有露出絲毫面對食物的垂涎欲滴，僅僅只是看了一眼湊到她嘴邊的魚肉，就把視線移開，落在了人魚不帶絲毫掩飾的焦急面孔上：“為什麽要吃？”

“再不吃東西你會死的！”人魚氣急道。

“這我知道呀，”出乎人魚的意料，人類小孩依然還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大概還有一兩天時間吧——一兩天之後我就該餓死了。”她擡手指了指自己耳朵上那個像耳夾的淡金色耳飾，“爸爸給我的輔助AI雖然損失了大半功能，不過做個身體情況判斷還是可以的。”

人魚茫然又難過地看著滿臉不在意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的人類小孩，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在胸膛裏膨脹，以至於眼睛那也傳來了被什麽充盈、無法承載的感覺。

人類小孩怔了怔，朝他伸出手：“……你在哭嗎？”

她似乎是想抹去他的眼淚，但那滴眼淚滑落的速度遠遠快於人類小孩伸手的速度，當它沿著人魚的面孔墜落時，人類小孩的手才堪堪觸及到他的臉頰——她的手心裏，多了一枚櫻藍色的珍珠，圓滾滾的，泛著溫潤的光。

“為什麽眼淚會變成珍珠？”人類小孩好奇地打量著手裏的珍珠，就像正常孩子看到出乎意料的畫面時的驚嘆。

這個時候，她的臉上、眼裏、說話的語氣中，才帶上了點她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活潑。

人魚沒有回答，而是看著她問：“那你為什麽想死？”

他看出來了，對食物都視若不見，慢慢地餓著自己，這個人類小孩是真的想死。

“為什麽要活？”她反問道，剛才那一點輕快的語調已經從她的聲音裏消失了，平靜的敘述聲裏聽不到任何起伏的情緒，“蟲族占領了這裏，安澤爾帝國拋棄了這裏，被遺棄的人——像爸爸媽媽那樣的人，他們掙紮著活了下來，但最後還是死去了，那早死和晚死又有什麽區別？”

這個星球沒有未來可言。

活在煉獄裏和死去有什麽區別？

“可……不是每顆行星都是這樣的，”人魚努力組織措辭，“其他行星上不是這樣的，那裏沒有蟲族……”

是存在未來，存在希望的！

人魚想把這樣的心聲傳達過去，但他很少和人類種交流，對於人類種的語言並不熟悉，聽還好，簡單對話也行，想要覆雜一點的表達就難了，比如他現在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人類種的語言裏，希望和未來是怎麽說的……

早知道會遇到這麽漂亮的人類小孩，自己當初就該好好學語言課——不該逃課的，人魚心裏淚流滿面，悔得腸子都青了。

結結巴巴努力了半天，人魚還是沒想起來那幾個單詞怎麽說，倒是人類小孩看了他一會，忽而笑了起來：“你和我爸爸好像，他也總這麽跟我說。”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跟著亮了，像星星都被迷醉，落進了她的眼裏。

人魚已經看得呆住了。

人類小孩的註意力已經移開了：“這是給我吃的嗎？”

她捧起人魚手裏那塊特意庖出來的魚肉，放在眼前看了看：“但我不能吃生的，腸胃會受不了的。”

人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顧不得去想她為什麽改主意了，趕緊回憶自己可憐的詞匯庫：“我、我給你做熟的！”

“而且我不會吃魚，魚肉裏的刺太多了，會卡喉嚨。”人類小孩說。

“我給你挑幹凈！”

……

林尼爾斯撐著下巴，看人魚拍著尾巴高高興興地烤熟了魚肉——虧得他一個人魚知道怎麽燒烤——又仔仔細細剃幹凈了魚刺，這才把放在蕉葉上的魚肉遞給人類小孩，眼看著她一點一點地吃下去，半浸沒在海水裏的魚尾巴就開心地把水面拍得嘩啦作響。

像鏟屎官撿到了心儀的美貌主子。

林尼爾斯對此作出了好像哪裏不對但又非常符合實情的比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